爱情天梯
徐朝清十六岁嫁人的光景,刘国江看在眼里,那年他刚六岁。等他长大了,徐朝清成了寡妇,俏模样仍在眉眼间。刘国江心里有她,干脆娶回家。他和她之间,没有什么东西隔住了。
自从这桩婚事一出,整个村上,闲时的叽咕绕不开他俩,碎碎叨叨,比自家的苦乐还上心。“女大十,抱粪池。 ”这个话,扎进耳朵惹烦了心。俩人心一横,躲上了山。山高千米,峰顶藏在云雾中。先住进石洞,后来搭了泥草房,开荒种庄稼,当然也拿手。这个家离天近,一抬眼,所迎不是日、月、星,就是云、雾、霞,心常常野到天上去,慢慢与人相远。只恨没生翅膀,像鸟飞。
日子一年一年地过下去,天亮了又黑,黑了又亮,就这样相依着活命。在一些人那里,世上不再有这对夫妻的消息。别人眼睛里的冷热不必管,只要自己以为好就行。一座山,两个人,孤悬天外。他俩的理想在梦中放过光。谁也没巴望成仙,过的是凡人的生活。妻子年岁大,刘国江爱叫她“老妈子” ;徐朝清一笑,回嘴唤他“小伙子” 。到死都没改口。小伙子心里装得下这座山。他这辈子只忙一件事:凿石梯。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,更有爱。他要让老妈子下山看孩儿,脚底有路。前前后后,俩人拉扯了七个孩儿。孩儿们大了,耐不得山上的冷清,搬走了。
星月刚一落去,小伙子就翻身下床,揣上洋芋,奔出屋。清凉的月光薄纱似的滑落,粗硬的崖石、峭立的岩壁露出狞厉的神情。他冷冷地瞥几眼,高傲地扬起手臂,一凿一錾地干。清脆的敲击声唤醒沉寂的山林,最美的心音在曙色中回响。爱的创造,在他的每一个日子里。第一级石阶凿成了,他的脸上全是青春的笑,美得像花;第六千级石阶凿完了,他深舒一口气,捋捋花白的头发,苍老的皱纹在脸上开放。流霞飞光,映红幸福的眸子。五十多个寒暑,简简单单。小伙子费尽浑身的劲,从不叫怨。铁锨、榔头、钢钎使烂了一堆,古老的大山中,新的传奇挂在乡亲们嘴上。这传奇,说尽了他俩的身世,也说尽了普通人的爱恋。
长长的石梯,从漫山的丛树深处通下来,太阳底下白得发亮,好像弯曲在无边浓碧中的一根线,又似天边悬下的一条带子,连向覆着绿色的远野、闪着白光的河流。山阶不滑,因为一下雨,小伙子就把阶面上的雨水抹去,不让它长出青苔。他怕老妈子哪一步没踩稳,哧溜——崴脚摔跤。每回下山,俩人都相搀着,步子落在石阶上,也落在生命的年光里。只有一次,老妈子自个儿走——小伙子没有力气陪她了,他病得快要死在山上。一声霹雳,震塌了她的天。日头还没露脸,雨却急急地来了,老妈子朝山下的三儿子家紧赶,疯了似的,像在梦里趔趄。那晚,她的身子摔伤了,心也碎了。
夜雨如泪,天哭了。到底没能救回小伙子的命。下葬前,老妈子趴在棺材上,叨咕着,眼圈一直红。心上全是他的千般好,一点一点分外印得深。鼻子一酸,又是几声哭,眼眶叫老泪填满了,不停用手揩。小伙子埋在三儿子家近旁。老三住的地方好,推门见溪流。平日的溪里,微风吹过,波皱也是一派清,只有逢雨,水色才发浊。溪上连着一座低斜的桥,桥边长着一簇桫椤树。从前,小伙子每到山外去,老妈子总爱守在这儿,痴望他走去的方向盼着回。又过五年,老妈子也合上了眼,再也睁不开——她被天堂里的小伙子接走了。
出这个故事的地方,是重庆的中山镇高滩村。小小的一个村,招得远近男女带着心上的感动奔过来,入山寻爱。“百般美味都不想,只想握手到天亮。 ”这是两位老人唱了一辈子的山歌—— 《十七望郎》 。很多人学会了这支歌,也很懂歌词里的意义,一路唱得彩云舞。我进山那天,天阴得闷,又快傍黑,暮色沉下来。雨刚歇,脚下都是泥。草岸底下喧着一湾水,是从极目而翠的峰间流来的,磊磊涧中石,拦不住它。活泼泼的水,养得荒树野荆只剩了绿。经那桥,目光越过桥板,落在对岸的坟头上。坟头被一团花木抱住,刘国江和徐朝清睡得静,灵魂浸在梦里了。拐过几道弯,闪出几间黄泥屋。檐下堆着木柴,几条矮凳供路人歇坐。坐着的时候,就瞧见墙上挂着的图,是老年的他和她:头上缠着帕,眉梢眼角漾着笑,笑出心底的爱。我想象着他俩年轻时的长相,眼前幻出青春的脸。
屋旁种了几畦菜,一个汉子弯腰侍弄。听见动静,直起身子瞅我们,哟,眉目真像刘国江!甭猜了,他就是三儿子刘明生。大伙儿凑近几步,举相机一个劲拍他。他的话虽没几句,却不闪避,开了几年农家乐,见过世面。堂屋的木板门半开着,几件家什摆放在里头,样式粗拙。墙上的小窗透进西斜到山后的一抹余晖,光线因之幽暗。老妈子给小伙子在这儿守过灵。
往前是山根,石阶层层高上去,伸到云雾里。石阶暗红,丛竹的绿叶半遮着两侧的斜坡,土也是红的。满山尽是血的颜色。没登多远,我就倚着护栏喘气,只顾吃惊地仰叹:真是天梯!刘国江走了,他把这件“作品”留给了世间。我的脚力若好,真想快步上到山顶,看看飞烟飘岚中的老屋。一抔泥、一片瓦,还留着他俩的余温吗?风声、雨声、鸟鸣声、泉溅声,把我的想象带远。桌面那盏不熄的煤油灯泛出微光,爱的星辰亮在幽蓝的天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