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佛山的树与雨
在凌空栈桥上,我看到一阵阵云瀑从垭口御风而去,流速极快,仿佛千层万层的白雪倾泻而下。
这里是金佛山顶,海拔二千二百多米,是云瀑的故乡。这些云波雾浪,我一尺一寸也带不走,但是我知道它们会在我倍感焦灼的时刻重回我心,给我清凉的慰藉。
平生第一次与乔木并肩。
少年的我,是爬树的高手,常常单手紧握树枝,摘花、采果、掏鸟蛋。但那不是与乔木并肩。那只是一个调皮的少年在乔木的怀里捣蛋而已。
一棵杜鹃开花,就已经很美了。但是要美到令人震撼,还是得花海才行。就像眼前的数十万株杜鹃,在花开时节,亿万花朵如海潮涌上金佛山顶,震撼了大娄山脉,震撼了大地。这令我沉醉。我想融入其中,就像一滴水想融入大海。
这里叫风吹岭,名副其实,风很大。树木几乎都是“平头”,不论有多高大。我以为,这与金佛山这座高峻而平顶的“桌山”很协调。金佛山与山顶的树,如果化为人,都会身处高位而不招摇,有傲骨而无傲气。
一股淡淡的清香把我拉出沉思。原来,一棵古老的岩樱桃开花了。繁英胜雪,让人想起洁白如玉的初恋。这棵岩樱桃,瓣是单的,花朵也小。但是山野之气,逼人而来。一阵山风涌来,一朵岩樱桃花竟被吹落到我的嘴里。嚼了嚼,酸涩之中有一股清香,隐隐地还有回甘。
岩樱桃永远是岩樱桃。一种花不会学另一种花,它只会成为它自己。一个人却会学另一个人。人会羡慕、模仿他人的生活。人还要让一种花学另一种花,将花嫁接、驯化。让花顺着人的想法生长,单瓣变多瓣,细小变硕大,单一变繁复。花很痴?人很智?眼前的岩樱桃只是静默,没有给我答案。
凌空栈桥宛如一条长龙,游走于金佛山的山脊。它的两侧,杜鹃花成海。它的身上,游人成海。众生平等,人难以做到的,杜鹃做到了。它不屈膝也不高傲,不对人逢迎也不将人拒之门外。它对谁都绽放,既不仰头,也不俯视。诗人雅士来,它安静地开着;凡夫俗子来,它安静地开着;达官贵人来,它还是安静地开着。
这让我想起大文豪苏轼,上可以陪帝王将相,论史析文,口吐莲花;中可以陪士大夫,谈玄说道,相互戏谑,为惧内之人造出一个典故“河东狮吼”;下可以陪平头百姓,一起研究煮猪肘子,用诗写成美食论文《猪肉颂》,在吃货的道路上一骑绝尘。苏轼的眼睛和杜鹃的眼睛是一样的:天下无一个不好之人。
来到绝壁栈道,天突然下雨了。雨水和金佛山很合宜。雨水制造浪漫,金佛山创造仙境。
天地之间,大雨充塞,水汽茫茫。云雾紧紧裹住了悬挂在绝壁之上的栈道。同行的作家们撑着伞,穿行其中,就像穿过一条诗意的隧道,可以走到红尘之外。
雨虽然不小,但我收起了伞。我想来一次绝壁上的雨中漫步。上一次雨中漫步应该是十多年前了。打着赤脚,光着上身,在雨中大喊狂奔的少年岁月,早已随东流水远逝了。今天是什么缘故,让我找到少年的感觉?
绝壁虽然像被刀削、被斧砍过,但是依然充满生机,长着各色草木。隔十几丈就是赫赫有名的黄杨,更多的是不知名的野草。黄杨叶子青翠欲滴,野草结满鼓鼓的花苞。十万雨滴,敲打十万花苞,如同敲打十万花鼓,我却听不见任何声音。我的耳朵被市声壅塞得太久了吗?
绝壁上还有不少野菜,在雨中绿油油的,很喜人。这让我想起了童年的味道。家乡有一道菜,野荠菜炒花生米。野荠菜柔嫩多汁,花生酥脆爽口,搭配起来,相反相成,很有风味。而且野荠菜养人,排毒清肝。金佛山的雨水也养人,它养人的草木心。
在栈道旁的灵光洞中,我看着岩壁上的雨水一滴滴落下。每一滴雨水,都不相同,我却不能分辨。就像我分不清河畔水草之间的差异,分不清孩子笑容之间的区别。就像庄子站在濠梁旁,分不清鱼之乐、人之乐。他宽袍大袖,面容清瘦,一直站在历史的边缘,站成一道风景、一种灵光。
雨中的绝壁,有水墨画的感觉,形极简而韵味极足。草木在石缝里扎根,大多细枝细叶,瘦骨嶙峋,却又都有一股精气神,带一种隐逸气,像是一个个古代隐士。是金佛山,山像多呈佛形,且处在云雾缥缈间的缘故吗?
在燕子洞,我看到很多游人摆出各种姿势,选角度拍照。雨和栈道都成为美丽的背景。小时候,我常看到农夫站在田埂上等春雨,拄着一把锄头。一时间,我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农夫,总会在某些时候,站在生活的某个角落等雨。
金佛山的雨,似乎与别处不一样。打在旁人的伞上,分外悦耳。这令我想起童年,雨打在瓦上。急雨击瓦,像优美的音乐。后来,它成为乡愁的声音。那时的瓦屋,一片温馨,狭小却又空旷。我想起初恋的时候,那时很喜欢下雨,也许是雨声能掩盖心跳声。但最美的不是雨,而是那把一起撑着的红伞。
走完栈道,坐索道下金佛山,雨还在下。从高空俯瞰岩中花树,青苍色的密林里不断闪现一树一树的春花,有一种旷逸之感、禅意之美。我有了别样的触动。这个时节,雨水清凉,它唤醒了草木,草木有了长叶开花的智慧与力量。雨水唤醒万物,唤醒大地之心。我的身心,回应雨水了吗?